（文/豆瓣，傷心龍舞）徐皓峰小说中武林秘意、江湖规矩、奇门心法，只能存在于徐皓峰自己的头脑中，当不得真。同样的，徐皓峰的小说中的人物性格形象，也只是存在于他自己脑海内。他营造的小说环境，如同古龙笔下的江湖人物，倘若出现在现实中，就显得突兀生硬和虚假，但在小说设置的氛围内，就妥贴生动，而又鲜明如真。
 

　　(一)
 

　　无论是《道士下山》《国术》《师父》《武士会》还是《大日坛城》，徐皓峰笔下的人物形象几乎固定成三类模式——功夫超卓却又纠结无比的一根筋师父、坚韧不拔却又居心叵测的拳痴徒弟、江湖老道知情识趣而又城府多弯的老拳界首领。或者，还可以增加一个刚烈柔情的美貌奇女子。
 

　　这些形象陈凯歌理解不了，也适应不来，所以他把徐皓峰的《道士下山》改编成了美少女战士的中国成人版，让郭富城代表月亮打败师兄，让张震代表太阳消灭敌人，以为很有趣。反而是王家卫的《一代宗师》，画面、对话都能让人与将徐皓峰小说的人物乃至氛围对上号。不过，徐皓峰自己当然不会太满意，因为王家卫电影墨彩太浓，又偏了文艺气息浓厚的情感戏，把里面的武林人物的身手展示机会挤压太过，少了江湖里决斗的烈性和血腥。所以，徐皓峰自己来导演。
 

　　这次他导演的还是自己的短篇小说《师父》。最早，他导演了《倭寇的踪迹》，很多人适应不敏，包括好些习武之人。只有小众的还怀念一点血性的文艺青年们，即使是忍受不了里面的诸多做作，但还能生发起对电影的喜欢，喜欢里面画面干净利落，台词也简捷明快，还保存了小说中的揶揄味道。而徐皓峰在片中更有趣的是将功夫逻辑解释明白，还都能自洽——利用戚继光的阵法能迅速让体力健壮的女子瞬间打败各路高手，改良过的唐(倭)刀能将军人迅速武装起来击败沉淀百年的武林功夫，庸才将军轻易以鸳鸯阵封杀倭刀的表现技法等等，都很有趣。关键是理上被他一说，那些功夫仿佛现实中就谁都能运用了一般。只是电影中好些人物莫名其妙的行事风格，怪异的思维模式，电影镜头解答得语焉不详，虽然小说中都有解释，却不能逼人去买书做答。等到了《师父》这部电影就不同了。
 

　　(二)
 

　　首映当晚看完，就给群里张罗了三天要看没看成的菜小米发去俩字评价，好看!详细的，她不让剧透其实剧透也没什么，这部片优点不在于扑簌迷离的故事，而是整个氛围，教人看着能兴奋起来，忍不住了在微博上评价说“经过《倭寇的痕迹》《箭客柳白猿》之后，整部片的节奏开始掌握好了，内容充实紧凑，高潮逐步铺展出来，武打也别出一派。典型的作者风格。其实《一代宗师》就已经比较贴近小说的表现了，这个更凌厉一些。”
 

　　已经成为影评师的蛋神则在他的推荐词上加了一个字评介——“烈”。
 

　　烈，指的是电影结尾部分。和小说结局师父的默然而退不同，电影中用了很长篇幅来展现巷战。功夫电影史上的巷战经典有《黄飞鸿II》中李连杰甄子丹的荡气回肠苦斗到底的豪迈与激烈。徐皓峰有自己的想法，他拍得有条不紊，慢条斯理，厮杀双方无人不说话，眼神触碰，步子进退，缓慢安静，却透着瞬间生死的剑拔弩张，不断的是喘息声，铁戈白刃相抵时候的利器磨擦出来尖锐的刺耳声……这种氛围还能衬托出烈的感觉，是因为前面铺排得好。
 

　　与小说结构几乎一致，电影的铺排也是咏春师父陈识先用徒弟打败第八个门派的嘚瑟开始。然后开始倒序，解开咏春师父陈识天津卫创门派的故事。豆瓣网上评论徐皓峰电影三宝——咏春、大腿和胡姬。这是笑话之谈，但《师父》中这三宝倒是很明显。表现的是咏春功夫的惊艳，却先让天津卫拳界首领郑山傲郑老先生带着咏春陈去天津小白楼，把俄罗斯美女雪白的大腿，一遍一遍地在舞池中细细展示。末了，咏春陈恍然大悟地吃惊起来——却原来中国功夫的实质，早有异族人异曲同工地捕捉到了。忽然就有了危机感，郑老先生哀叹：再不把真功夫传下去，我们武林就完了。老江湖与敬武精神竟然就此糅合一起，让人另眼。
 

　　毕竟姜还是老的辣，每个人都不是非善即恶的二元形象，所以老江湖郑山傲以爱武之人的雄心，以八个面包，以俄罗斯美女的大白腿，就把咏春陈的锐气、杀气给压住，答应了未来三年创立门派的所有条件。这些铺排写的是江湖，也写的是世道。这不是挟一技就能潇洒走天下、货与帝王家的时代了，什么都要参照规矩来，而规矩就是世道，你遵守了，给了人家面子，人家就会还你一个面子，够资格了，还能赏你一条捷径。武林的规矩为武林建设声望，但也开始危及武林传承和未来。天津武林的壁垒森严，老江湖的玩弄鼓掌，理想与算计，雄心与阴谋，无所谓好坏、善恶，世道人心除了单纯的挑夫与胡女之外，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自己的城府。看得人与陈识一样的压抑。
 

　　徐皓峰前半截也有意压着，表现师父陈识的心机和他的自我压抑。这种压抑，除了展现天津武林界的壁垒之外，也通过比武来展现。开始展现的功夫都普通无华，唯一叫观众叹奇的其实是兵器的展示，还有比武的各种规矩仪式。怪模怪样的日月乾坤刀的安装与卸载，八斩刀与八卦的挟刀揉手的交流，临时搭着的凉亭下，穿着竹排战衣比刀的模式等等,都只是一招半式，没有太大幅度表现。一直到了咏春陈怀着不忿气，坐在长凳上，长篙痛击街头混混，这是影片进入一个打斗高潮。观众也从这里开始有了惊叹。
 

　　此前的功夫片中，有李连杰与赵文卓在《方世玉》中长篙互打，打得精彩纷呈目不暇接。但那除了炫耀两个人身手漂亮外，也是剪辑的炫技。徐皓峰有自己的想法，他在《师父》中，恢复了七十年代李小龙时代功夫片的质朴，但用上了现代摄影画面的精巧。咏春陈坐长凳一头，衣着质朴灰暗，穿着妖娆红色旗袍的师娘坐另一头。夜色中灯光正好，昏黄中透着亮堂，与老旧墙壁场地一渲染，油画一般。
 

　　咏春陈长长的竹篙挺起，撑着电影大半个屏幕，静气屏息。然后起手出杆，每一招每一式，清清楚楚击打对方的位置、手段，全部有模有样不浮夸。观众知道他会打赢，也知道那些不经打的混混们就是来挨打给大家看的。但看着就是解气，就是过瘾，就是被这画面喜欢上了。其后，包括徒弟继续踢武馆被暗算，老江湖郑山傲被暗算，直至整个天津武林阴森森的规矩与江湖压着，将陈识压到决定出卖掉徒弟。打斗得有条不紊，平实而不抢眼。再后各类打斗开始密集。等到了陈识怒闯老江湖郑山傲家门，第二段功夫高潮出现，虽然很多，却是功夫片少有的模式，因为太过简单——陈识竖起右臂按在门上，似要拍门却又迟疑，然后忽然起劲，一个“膀手”，厚实的门登时跌落。咏春陈自此开始有了转变。这才有了后面爆发的漫长而又精彩的热血的长巷决斗，以一人之力，持两把短短的八斩刀，挑战整个天津武林长短厚重的各类刀术。这是蛋神所谓的“烈”。
 

　　(三)
 

　　徐皓峰的野心并不止功夫上的“烈”。如前所述，他总爱描写师父的纠结、徒弟的居心拨测，老江湖的城府森严。归根到底，就是觉得“人心隔肚皮”，就是说的人世罢了。小说里，他笔下的人物都不是完人，为人处世中会有光明磊落的时候，也有阴郁算计的时候，有坦诚也有迟疑。郑山傲一身武功凌驾天津武林之上，无人不服。而当大家为了稻粱谋的时候，他还能想到武林的真东西需要传下去，不能被现在的各种规矩和算计给毁了。同时，他又怕自己一身名气不能轻易丢了，所以也算计着咏春陈的功夫，乃至安排下自己未来如何既帮助永春陈创立门派，又风风光光地打败咏春的弟子。
 

　　陈识，为了报答师恩，要在最短时间内创立门派，所以可以算计好把自己倾心教出来的徒弟牺牲掉。甚至，为了达到目的，可以装委屈，屈居人下。在徐皓峰笔下的徒弟几乎都是一个模子，骨骼清奇的，大多都有着自己的心眼，你捉摸不透他对你是真心还是为了学到技能而造出来的假意。以《一代宗师》中宫宝森的故事演绎的《武士会》中，弟子一再挺身为师父救驾不惜舍生，依旧逃不过师父内心一念“他这般舍命其实是算好了我会因此而放心的吧?”。
 

　　至于天津卫笑面盈盈的美丽的武术会邹馆长，为了维护天津武林的声望，不惜动用任何手段，又为了武林的独立而不甘心被军阀所控制，也都是现实中的一类人吧……电影也好，小说也好，只有卖茶汤的胡姬，天津卫一群脚夫，后来成为师娘的小白楼女招待，还有徒弟，善恶都直接表现，磊落无算计。但他们的命运也似乎如同蝼蚁一般，被算计的人算计着。
 

　　人心终归还是复杂的。复杂的人心创造出了绚丽多彩的功夫。功夫的维护需要种种规矩，使得徒弟能敬师如神，即保持师道尊严，不至于使功夫勿入邪道，却又使得功夫真谛可能失传。徐皓峰就这样自己在自己的矛盾中，创造出他心中的武林规矩和武林故事。电影中，他让身为军阀副官的林希文说了一句话，“此生之见过耿良辰是一条真正的汉子，其他人都是聪明人而已“。耿良辰就是陈识的徒弟，其他的人包括了德高望重真才实学的老江湖郑山傲，也包括了咏春师父陈识。
 

　　陈识自己也苦笑自己是一个商人罢了。甚至，他爆起上台，猛然对着林副官，对着整个天津卫武馆，暴烈烈要“封门大战，以寡击众，力尽而亡”的举动，也在邹馆长笑眯眯一句“陈老弟，放下刀。丧徒之痛，我们都体谅，只当你跟大伙开了个玩笑”而放下。并且，还被津门四柄大刀轻易击败，困在舞台上。电影拍到这里，有点拖沓了，观众一口气到此期待的高潮没有，差点没噎死。这是徐皓峰特意的安排，他要让观众和陈识一样被牢牢捆在规矩中，直到陈识刷起南方人的小花招，然后突然闯破大门，破了所有规矩，在自己的天地下，展开一场空前的炽热的、烈烈的巷战。